我們來到房間的另一端,巨大書本的書脊之前。這本大書,高有我身高的一倍半;寬度則相當於我雙手平舉時,兩隻食指尖距離的兩倍。
我抬起頭,見到已經有些斑駁脫落、露出部分底層黑漆的的燙金書名。我並不能瞭解這些符號所代表的意義,但為了某種理由,我企圖仔細的記下這些糾繞的線條:從最左上角的端點開始,我的視線循著或金或黑的曲線移動,直到…
「嘿!老大!」莫提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。我有些不高興的回頭,但莫提顯然不在乎我正忙著。
「莫提,你讓我分心了。」「老大,我倒覺得你太專心了。你就這麼站在這兒,不怕被這裡的守衛發現嗎?」
我環顧四周。「這些僵屍不是不會注意到周圍的事情嗎?」
「呃,老大,我要提醒你一件事。停屍間是處理和利用死人的地方,但不代表這裡沒有活人,好嗎?例如搬運屍體這種事,交給僵屍去作就得了;可是像是清點、紀錄、簽約、和收屍人討價還價等等之類要用大腦的事情,得要清除者自己來。」
我發現和這骷髏頭講話時,問一個問題,會得到一個答案;可是這個答案會引發出更多問題。「莫提,我必須說,你是個見聞廣博的…人。」這個「人」字用得似乎有點不妥。
莫提很高興的敲敲牙齒。「老大,很高興你終於瞭解了。」
我說:「而我是個剛從手術台上爬下來,對這裡一無所知的…人。」這個「人」字好像也用得不大對。
莫提稍微靠近了我。「老大,不要自暴自棄,跟著我,你很快就會學到很多。」
顯然莫提完全沒有想到他說的話實在不太合情理。不過現在並不是語言邏輯課,我只好繼續說:「是,莫提。那麼,可不可以請你注意到我對於專有名詞的陌生?」
「專有名詞?」莫提眼睛轉了轉。「噢~!對不起,老大,我是笨蛋。」
「不,你不是的。」雖然我心裡十分同意他的自我評價。
「好吧,老大。」莫提稍微上飄了些。「請提出你的問題。」
「呃…首先,你剛剛提到的清除者是什麼?」
「喔,是的,清除者。這個說來話長。簡單的說,『清除者』是一個派系的名字,也是這個派系裡所有成員的名字。這個派系認為生命是齷齪下流的,只有死亡才能讓靈魂得到純淨。他們整天就是在收集屍體,然後將屍體集中到這裡來。這裡是他們的大本營。」
「集中到這裡?然後呢?」
「呃…這也是說來話長。一般說來,他們將屍體分為兩種,一種是普通死人,一種是簽約者的屍體…」
又來了。我說:「等等…簽約者?」
莫提瞪了我一眼。「你不能等我說完嗎?你得先知道清除者怎麼處理這兩種屍體,才能明白什麼是簽約。」
「對不起。請繼續。」
「當屍體被送到這兒來後—屍體到這裡來的方式也有許多種,我待會再說—清除者會開始分類:如果是普通死人,便送去火化;如果是簽約者,那麼派系中的法師便會將這些屍體加以處理,成為你現在隨處可見的僵屍。」
原來這些僵屍還是有「合約」的。「除了那個什麼『簽約』以外,我想這『清除者』派系好像沒什麼特別。」
「慢著,老大,你耳朵是長好看用的嗎?我說過了,這些清除者認為生命是骯髒的,所以他們的火化屍體和外面的『火葬』不一樣!在把屍體丟入火坑前,還有些很煩人的儀式;但詳細情況我就不清楚了。」
「儀式?」我歪了歪頭。「葬禮嗎?」
莫提露出「你答錯了」的眼神。「我聽過一些清除者講起,好像叫什麼『真實死亡』。去!死了就死了,還分真的假的…」
暫時,我還不想去親身經歷一下那所謂的「真實死亡」,這事就先擱在一邊。「好吧,現在可以說說什麼是『簽約』嗎?」
「清除者會向外面的活人遊說,要求他們死後,將身體的使用權交給清除者派系。有些已經活不下去的人會藉由出賣自己的屍體以獲得一筆生活費。簽下這種賣屍體合約的人,便被稱為『簽約者』。」
「出賣自己的屍體?聽起來像是種無本生意。」
「是啊!可是啊,大多數人都瞧不起這些賣屍體的傢伙。」他轉身看了看我們周圍那些僵屍。「你希望死後跟他們一樣嗎?」
我搖搖頭。莫提說:「很令人不舒服吧?所以會出賣屍體的人都是些真正混不下去的人。」
「如果不能顧好生前的事情,只好出賣自己的死後了。」我說出我的感想。
「沒錯、沒錯,老大你學得很快。」
「那麼收屍人呢?他們也是清除者嗎?」
「呸!」莫提做出啐口水的動作,雖然他並沒有口水可以吐。「收屍人是寄生蟲中的寄生蟲,貨真價實、如假包換、倒貼都沒有人要的敗類。」
「這麼嚴重?」「我告訴你他們幹下什麼勾當,你就明白了。」
莫提嘴裡又喀啦喀啦響了一陣。「要知道,生活是很驚險的,每天、每時、甚至於每分每秒,都有人被死亡所召喚。這些死人可能在各種地方倒下,而收屍人的工作就是到處去找尋沒人管的屍體,並賣給需要的人,例如清除者。我剛剛說死人來這裡的方法有很多種,而被收屍人撿到是最可悲的。」
「可是聽起來,他們對於環境衛生相當有貢獻。」「也許吧!可是問題出在他們在運送屍體時幹的好事。它們會把屍體上任何沒有和皮膚連在一起的東西通通拿走。」
「呃…這就有點過份了。」
「例如說你吧,老大。我想你的日誌,大概就在某個收屍人的地窖裡。」
「法絡德會是收屍人嗎?」「很有可能,但這一切都要等我們出去之後再打聽打聽。」
「為什麼不直接問清除者?它們應該對於收屍人很熟悉。」
「噢~老大,我們之所以會呆站在這兒,講這麼多話,就是因為我要告訴你不要去招惹清除者。如果它們發現你試著離開,你會有大麻煩的。」
「就是你剛才說的,被守衛發現吧?」「沒錯。所以我們應該想辦法找個後門之類的通道,悄悄溜走。」
「可是…為什麼清除者不讓我離開?我沒死啊?」
「你還不懂嗎,老~大~。清除者痛恨生命,巴不得整個世界的所有東西都死光。你是一個被抬進來的人,按理說應該是要送到火場裡去的。現在竟然大搖大擺的要出去?別作夢了。清除者會認為你是個還沒死透的僵屍,也許再給你補幾刀也說不定。」
「嗯…」這樣看來,我們還是偷偷摸摸一點好了。「我終於比較瞭解這裡的人和事了。謝謝你,莫提。」
「我的榮幸,老大。」他遲疑了一下。「老大,你把我的話都記住了嗎?」
「當然。怎麼了?」「我只是想,即使是我,也沒辦法記住生活中所有的事情;何況剛剛我說了很多很多。」
「所以?」「你應該找個東西,把你所發現的重要事情記下來。」
「喔。」我抓抓頭。「所以我們一定要趕快找到我的日誌…」
「拜託,老大,不用那麼麻煩。日誌的重點在於它裡頭所記載的東西,不用管是用什麼玩意兒記錄。這裡有很多羊皮紙和墨水,你可以作一本新的。」
「好,我會作一本新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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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從手術台上醒來到目前為止的重要事情,包括莫提費盡唇舌的解說,都寫在新做的日誌上。
「好極了。」莫提說。「我剛剛去繞了一下,這本書後面的門就是往下一個房間的通道;不過這本大書的後面坐著一個睡著了的清除者。我想我們該小聲一點。」
現在小聲恐怕已經來不及了;我收好日誌,輕聲慢步的繞過書本。書的內頁有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。我瞄了一眼那些不知所云的符號,轉而打量坐在書前,手上有枝極漂亮鵝毛筆的清除者。他有一大絡花白的鬍子,頭上還有一頂扁扁的圓帽;除此之外,便是莫提所說的清除者標準裝扮:一襲黑色長袍。由於是坐姿,所以很難估量她真正的體型身材,只能看出他是個體型微胖的人。
「老大,你對男人也有興趣嗎?」
我沒有回答。我感覺我似乎曾經見過這名清除者,而且不止一次;可是將腦中所剩無幾的記憶翻攪了半天,卻沒有任何頭緒。
啪咑一聲,老清除者手中的鵝毛筆掉在地上。我走上前彎下腰去,把它拾起。一抬頭,老清除者已經醒了,和我四目相對。
「先生,您的筆。」我說,同時用眼角餘光發現莫提已經躲到附近一根柱子邊。
「謝謝你。」老清除者接過筆,微微欠了欠身,接著轉頭去看大書上的字。
只是一場有驚無險的邂逅。然而,當我抬起腳跟,準備往門口走去時,身後卻傳來一句足以讓任何人停下腳步的話。
「噢!原來是你。這一次,你叫什麼名字呢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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