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講義】敘述、故事與小說 How to tell a story 04_2010-01-23 期中考後第四次華文課：觀點

*本講義為筆者任教於泰國泰北建華綜合高級中學時之自編補充教材。

有一個婦人拿假鈔去買菜。菜販一看那假鈔，不禁生氣起來：

「大姐，你給假鈔也就算了，那起碼用【影印】的，這張鈔票居然是【畫】的！用畫的也就算了，畫個【十塊、五塊】都好，你還畫張【七塊】的！七塊就七塊吧，最起碼也得畫【彩色】的吧，怎麼會用【鉛筆】呢？好，黑白就黑白的，可是不能用【衛生紙】畫啊！質感未免太差了；就算是衛生紙，也得把邊【剪】齊啊，這個用手【撕】的，毛邊太誇張了，行，毛邊我也忍了，那你至少撕個【長方形】嘛，撕成【三角形】就太說不過去了。」


觀點決定感受。如果你們見到一對男女朋友吵架，聽男生的說法會覺得男生對，聽女生的說法會覺得女生對，聽完雙方說法，才知道插手這件事是自己不對。如果說故事就是一連串有因果關係的敘述，那麼觀點就是呈現這些敘述的方式。這個假鈔的故事，用菜販的觀點來敘述：我們順著菜販的眼光檢查這張假鈔，這張假鈔很愚蠢，而這樣的敘述方式讓愚蠢成為笑料。上次講的結婚紀念禮物，從妻子的觀點來敘述：我們跟著妻子思考，和妻子一起決定要不要剪掉飄逸長髮，和妻子一起發現丈夫賣掉手表買了梳子；在發笑之餘，心中也不禁感動。

小說家最重要的任務，就是選定故事從哪一個觀點出發。觀點為什麼這麼重要？有三個理由。

首先，觀點是作者與讀者的橋樑，讀者藉由作者選定的觀點理解整個故事。故事中介紹的人物、描述的環境、講述的事件，可能是讀者不熟悉的；必須要由一個立場和讀者相近的人物帶領讀者進入作者塑造的世界。〈桃花源記〉中漁夫這個觀點，代表陶淵明那個時代的一般人；漁夫所看到的一切，就是當時人覺得值得注意的事情。而他看到的是環境良好【土地平曠　屋舍儼然　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　阡陌交通　雞犬相聞】，生活充實愉快【其中往來種作　男女衣著　悉如外人　黃髮垂髫　並怡然自樂】，連老人和小孩都是滿臉笑容，表示衣食無缺，生活無憂，人生無憾。當桃花源裡的人看到外人進入，雖然驚訝，卻很熱情【見漁人　乃大驚　問從所來　便要還家　設酒殺雞作食　村中聞有此人　咸來問訊】；大家都來了，只有村長沒出現，為什麼？因為桃花源根本沒有村長。這些看來平常樸實的敘述，其實是東晉時人不敢奢求的理想生活，所以漁夫出了桃花源後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報告太守。只要讀者理解東晉時代的歷史背景，看到桃花源的種種時便會震驚：當時竟然還有這樣理想的地方！當你看到【處處誌之】時，不禁擔心這個【世外桃源】即將被發現，會不會被污染破壞。看到【後遂無問津者】時，又不禁感嘆當時的人終究無緣見識到真正理想的生活。

觀點不只是讀者理解故事的立場，更是理解故事的方法與順序。〈桃花源記〉的觀點跟著漁夫經歷的時間順序走，讀者跟著漁夫【緣溪行】，發現桃花林，穿過小山洞，進入桃花源的世界；在桃花源裡，透過漁夫的眼睛，我們看到了居住環境、生活條件以及人物活動；攝影機也跟著漁夫【既出　得其船】，去報告太守，帶人企圖重返桃花源，最後【遂迷不復得路】。攝影機另外追蹤了後續發展：南陽的高雅人士劉子驥【南陽劉子驥　高尚士也】，聽說了這件事情，很高興的計畫前往【聞之　欣然規往】，但他還沒成行就逝世了【未果　尋病終】；後來就再也沒有人尋找桃花源了【後遂無問津者】。好的觀點，也就是經過適當安排的敘述順序，可以在讀者心中逐漸建立完整的圖像，人物會有血有肉，【活靈活現】，故事的【脈絡】也會清楚呈現在讀者眼前。有了觀點，小說就不只是說故事，而是說故事的【延長】，人物形象比較生動清晰，情節也比較嚴整周密。這一點我們以後會再度討論。

最後，有些作者會採用陌生的觀點，讓讀者透過特別的觀點，重新認識原本熟悉的事物。請看補充講義的第三則【粉墨登場】。

〈粉墨登場〉夏霏，刊於《聯合報》2005-11-04）
簾幕尚未拉開，我蹲在黑暗的後台，等待上場。
這是我第一次挑大樑演出。我在後台聽到外頭觀眾們引頸期盼的擾嚷，不由得緊張起來。導演也感染我的情緒，焦躁地冒著汗，安撫我不要緊張。我閉著眼，捏緊拳頭，反覆背誦唯一的台詞。
觀眾們已經在觀賞席坐定，屏息等待我的演出。螢光燈燃亮了整個舞台，我聽到觀眾們興奮的呼吸聲。簾幕緩緩拉開，光線直射我的眼睛，我還來不及反應，粗魯的臨時演員便扯著我的頭，把我從後台拖了出來。
我張開嘴巴，用力地吐出那句演練已久的台詞：「哇……」
「恭喜妳，是個健康的男寶寶。」臨時演員說。
導演欣慰地流下了淚。

你們知道，這個登台的【演員】是誰嗎？沒錯，是個【嬰兒】。那麼【導演】呢？是【媽媽】。粗魯的【臨時演員】？當然就是【醫生】了。描述生產，通常不是從醫護人員的角度，就是從媽媽的觀點來描述；這一則【極短篇】【別出心裁】，從嬰兒的觀點描述生產的過程；而又不直說是嬰兒，卻形容成演員的第一次登台表演，傳達出【人生如戲】的意味。

補充：桃花源詩

嬴氏亂天紀，賢者避其世。黃綺之商山，伊人亦雲逝。
往跡浸復湮，來徑遂蕪廢。相命肆農耕，日入從所憩。
桑竹垂餘蔭，菽稷隨時藝。春蠶收長絲，秋熟靡王稅。
荒路曖交通，雞犬互鳴吠。俎豆猶古法，衣裳無新制。
童孺縱行歌，斑白歡遊詣。草榮識節和，木衰知風厲。
雖無記歷誌，四時自成歲。怡然有餘樂，於何勞智慧！
奇蹤隱五百，一朝敞神界。淳薄既異源，旋復還幽蔽。
借問遊方士，焉測囂塵外！願言躡怪風，高舉尋吾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