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專欄曾經討論過辨與辯兩字;當時曾經以為兩字判然可分,但在追本溯源之後,才發現這對一從刀一從言的手足時常分享身分與職務。如今又要探討一對類似的組合:記與紀。
記的基本意義是記錄事情。《說文》認為記就是「疏」,一一分別記錄。《玉篇》說記就是「錄」,〈左傳、僖七〉有「無國不記」,意思是每個(參與會盟)國家的事情都記錄下來。記錄的本質是幫助回憶,記也就有記憶之意,例如〈書、益稷〉有「撻以記之」,意思是笞打犯錯的人,讓他記住自己的錯誤,以免再犯,可見體罰是中國固有的傳統。
記錄用的文章書簡也稱為記,〈公羊、僖二〉「記曰:『脣亡則齒寒』。」這裡的記就是史書。一卷完整的書冊可以稱為記,例如司馬遷的史記;單篇的文章也可以稱為記,如岳陽樓記、醉翁亭記。除了這種記錄事件性質的記之外,記也可以做為其他文書的名稱;經書的註解可以稱記,禮記就是禮經的註解;古代公文有「奏記」。
根據記錄可以提取記憶,有提醒確認的作用;記也因此有了「記號」的意思,讓人可以辨別真假。這種記號可能是公務上的印信,例如〈宋史、職官志三〉有「番官則用兵部印記。」蓋印之後的記號讓人可以確認文書的真偽。記號也可能是一種標誌,《水滸傳》有「將何為記」之語,這裡不是好漢們要放下屠刀大作文章,而是要在林間樹上預作記號。
從上述的脈絡看,當提到記錄、記憶、記載文書時,當用記;「記分」是記性的傳統說法,另一個意思是記錄分數;「記名」是在文書上標註身分姓名,例如記名投票表示投票者的決定在事後可以被確認;「記取」教訓是記住之前經驗的意思;犯了過錯被註明在經歷上稱為「記過」。即使不是真實事件的記錄,但創作者有心呈現虛構的真實時也可以用記,例如「雙城記」,原文是 A Tale of Two Cities;「絕地戰記」,是一個聖騎士在庇護所世界對抗三大惡魔的故事;兩者都不是真實歷史,但都可以用記。
所以記錄事情的影片,當然應該稱為「記」錄片,不是嗎?然而根據中研院平衡語料庫(http://asbc.iis.sinica.edu.tw/),「紀錄片」共有 123 筆資料,「記錄片」共有 28 筆資料。顯見中華民國地區使用「紀錄片」者占多數。「紀錄」這個詞又是怎麼來的呢?
紀從糸部,顯然與衣物纖維有關。《說文》:「紀,別絲也。」意思是整理絲線。整理之後分為一束一束的絲縷也稱為紀,〈禮記、禮器〉有「紀散而眾亂」,曾經整理絲線的人應當深有體會。
紀既然有整理的意思,天地人間,事物萬端,猶如絲線之難以整理,紀因此有了綜理、整治之意,《詩、大雅》有「綱紀四方」,意思是(王)總理天下。同時,紀也是整理好的絲線,所以又可以指事物的總要關鍵;〈禮記、樂記〉稱讚樂的重要性,說樂是「天地之命,中和之紀」。
由此可以看出,紀的延伸義都與整理有關。整理的法則稱為綱紀,〈呂氏春秋、孟春〉說「無亂人之紀」。人事物有條理就是有紀律,〈後漢書、鄧禹傳〉有「師行有紀」,意思是軍隊機動時有紀律。整理時間的單位也稱紀,而且還有各種不同的說法,書經的傳稱十二年為一紀,〈史記、天官書〉說一千五百年一紀,《文選》的注則引用應劭的說法,認為一世為一紀。甚至在〈書、洪範〉當中提到的五紀,第一個就是歲,所以問你幾歲就是問你的年紀。
紀與整理、時間有關係,所以描述地球歷史的地質年代用紀,例如因恐龍而著名的侏儸紀、白堊紀,形成大量煤炭的石炭紀等等;不同的地質紀元有其地理上、氣候上、生物上的特色。史記將帝王級人物的生平記載稱為「本紀」,彰顯了司馬遷將帝王人物的事蹟作為史書總綱的目的,「紀傳體」因此成為中國歷代正史的標準。以現代歷史研究的眼光,可能覺得將天下之事繫於一人生平十分可笑,但在過去只有人治沒有法治的時代,紀傳體史書確實有其學術市場。
然而,紀確實也有記錄的意思。〈左傳、桓二〉有「文物以紀之」;〈論衡、超奇〉有「難得紀錄」,〈魏書、序紀〉有「如史官之紀錄焉」。可見古人就已經開始混用兩者。現代的「記錄」與「紀錄」之間更是難以涇渭分明;前述中研院平衡語料庫「紀錄」共有 983 筆資料,乍看之下通常作為名詞使用;但如果再加上「記錄」的 736 筆資料,將會發現兩者混用十分嚴重。
記錄、整理、時間,這三者之間其實有著許多聯繫。「記」原本是分別記載事件,「紀」原本是分別整理絲線;記錄是為了整理過去時間的事件,世界紀錄表示過去至今最高水準的記載;因此記錄與紀錄的模糊地帶很寬廣。但有許多詞彙確實不能通用:與記憶、記號有關詞彙必須從言用記,例如記住、記性、記得、標記、戳記等;文書類也應該用記,例如日記、書記。表示時間的世紀與地質年代如寒武紀等則都必須從糸用紀;史書的專有名詞如本紀、竹書紀年等也應該照用。有些用法則是不講道理的約定俗成;即使〈遊仙窟〉和《紅樓夢》用「記念」,但大多數現代人還是用「紀念」。「紀錄片」目前是主流的用法,但「記錄片」也未嘗不可。有時選擇用記或紀會使得詞意有所不同;「伊甸紀」是一個時代,「伊甸記」則是發生在那個時代的故事;對於了解兩字差別的讀者來說應當不難判斷。
探求文字的源頭和流變,是要讓自己更了解如何運用這些傳承不斷的遺產;但語言文字的最初與最終目的都是與人溝通,面對語言的模糊性時,其實是需要一些幽默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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